卿悦凉

——刺客之间怎么可能存在爱情？

——我也没想到，以前的小猫咪会长大，然后反噬其主呢。

唐羽消不喜欢江南，即便她是个女人。

她讥笑那些缩在深闺半步不离的大家闺秀，只是一生寄托在一方锦帕，仿佛自窗口丢出就真的能得到幸福一样的可笑。

——这种幸福简直薄如蝉翼。

她忘却曾经自己也是这样的人：青黛扫短蛾，红粉倚螺髻，簪着银步摇回眸一笑，酥软的一口吴侬软语，沿着路往外走，对着破庙里蓝色眼睛的异邦少年糯糯说：“身体阿好？阿要吾叫郎中？”

她这次来江南不是本愿，只是要找一个人。一个明教徒，名扶木。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她在没有去蜀中前，本叫苏隰华。那时她跪在唐翠玉面前求得一个入唐门的机会，从此抛却了过往，接过那个独当一面，她就是唐羽消，忘记了所有的山水旖旎，只有神机山彻骨冰凉的湖水。

终究是熬过来了。当自己终于可以和别人一样一击必杀的时候，唐羽消发现，自己的身体再也不能适应曾经的绫罗锦缎，她不适合了，也不屑适合。

 

唐羽消是来杀人的。那个人就是扶木。为此她褪下杀者无惧的黑衣，重新穿上绫罗锦缎，那日姑苏城里都说被那个异邦人带走的苏大小姐回来了，原本闹得满城风雨被掳走的人儿，竟然安然无恙的回来，圆不了流传已久的剧情，只能说是大小姐一时贪玩，出去游历了一番。

姑苏城里经年的悬案结了。只是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苏隰华依然光彩地回归，却听不到她下马车时，转而对车夫说：“烦劳师兄了。我会尽快完成任务回到唐家堡的。”

 

苏隰华究竟是怎么失踪的，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这件事情。在那个异邦少年伤好之后，温软的江南女儿开始伤别离。于是那个少年在一天夜里敲开她的窗：“跟我走。”

月光打在他的眼睛里，极少与男性有接触的闺房淑女被那种视线灼烧的失去了理智，带着仅有的家当与他远走高飞。

他在路上教她波斯语，他告诉她，他叫扶木，他要带她出关前往西域。

扶木是刀尖上生活的人。他为了体谅苏隰华选择了走官道，顶着自己是个明教信徒的头衔，树大招风引来了不少争斗。

每次刀光剑影中，扶木看到苏隰华除了惊声尖叫之外别无反映。终于让他下定决心锻炼她的自保能力。

可他忘记了她是闺房淑女，除了琴棋书画之外握过最尖锐的东西是绣花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提得动刀刃。他叫她尝试，她一次一次给他失败的答复。终于在到达长安的时候让他失去了耐心。

“即便到了沙漠，你也不会适应的。我希望你能回去。”扶木在驿站边和她这么说。

“我……会好好练习的！我可以证明有一天我能保护好自己的。”

“不，那一天不回来。你是被丝绸包裹的人，不会理解刺客的心。”

“我会有一日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也许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即便我真的要找一个心爱的汉人女子，也应该去蜀中才对。听说那里有一群人，比我们还心狠手辣。”

她捕捉到他眼中的赞许。她咬住了下唇：“你是不是不需要我这样的人？”

面对这样直白的质问，扶木流露出了冷笑：“我需要的女人，并不是猫咪。”

苏隰华听罢愤然想扇上他的脸，他稳稳捉住之后笑着说：“血性是有了。可是猫咪终究是猫咪，长不成狮子。”

 

那是苏隰华最后一次笑着面对扶木，她说：“即便是猫咪，也是会反噬其主的。难道你真的相信刺客之间会有爱情？”说完她割下自己一律头发，“再见之时，便是不能同生之时。”

 

之后，苏隰华便入了唐门。世间多了一个唐羽消。

 

扶木到姑苏的时候正巧听到苏家大小姐回来的消息，他有些讥诮地想柔软的女人总是吃不起苦，可是作为第一个让自己动了情的女人，扶木还是忍不住想去看一看。

说扶木从来没有喜欢过苏隰华是假的。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说话的温柔让自己好似奶猫踩过心尖一样的感觉，她的眼睛透着欢喜也是他看过堪比映月湖水波的美丽。

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自己身边总是不得善终的吧？

当他深夜再次来到她窗前时候，他觉得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错估了一个女人的坚定。

 

“好久不见，扶木。”

熟悉的波斯语，熟悉的女声，但是没有了温软，只有冰冷的杀机。

扶木看到面前站着地冷艳美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是苏家的大小姐很久了。长安一别，你还好吗？”

“你……”

“我知道，扶木，我是唐羽消。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女人。”

“唐门？”

“没错。”唐羽消扶了扶自己脸上的独当一面，“有人请我们杀了明教弟子，一个叫扶木的。你也应该知道，明教早就在中原人人喊打了。我不想和你多话，我还想早日回师门。”

 

扶木并不恋战，也根本不想和她动手。可是即便自己隐去身形，依旧会被她四处布下的机关逼出行踪。似乎她是主动的，而他只是她看的一场杂耍的猴子。几经交手，他已是伤痕累累，而她分毫未损。

他看出她的杀意。他记得圣女对他说过：这次你离开光明顶，便有去无回。

他一开始就没有手软。他不想死在女人手里。他看得出来她的恨意埋藏的太深，几乎是她刻苦训练的基石。可他惊讶的发现他最后还是要死在她手里了。

我的小猫咪啊……

 

最后一瞬间扶木看到唐羽消不再身边布下天绝地灭，他贴身缴了她械，然后并没有攻击，而是飞蛾扑火一般紧紧抱住了她，电光火石之间唐羽消牵动了图穷匕见，脚边的三重暗藏杀机瞬间炸裂开。

她在他怀里没有伤到，可他就要死了。死前将她压在身下护着一时安全。

“你……刺客之间怎么可能有爱情。”唐羽消看着他，眼泪在眼里打转。

“……我也没想到，我的小猫咪会长大，然后真的反噬其主了。”他弥留时用他并不流畅的汉语说，“最后的告别还是用汉文吧，小猫咪。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生长在水边的你，怎么能……去干涸的大漠呢……？”

唐翠玉曾问唐羽消要修习什么心法，唐羽消果断放弃了惊羽诀，只因那句“天罗诡道，画地为牢。”

因为自己本来就是画地为牢的人罢了。

 

很多年后，苏家的门槛即便没有被媒人踏破，也快被流言挤破。苏隰华自回归之后至今已是三十岁，可是她依旧没有归属。苏家已经被她接手，每年都有来自蜀中的人来带走一些东西。

据说苏隰华心中依旧眷恋着曾经带她游历四方的异邦少年，可少年已下落不明，她决定终身不嫁。由此人人又夸她是个忠贞的女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夜他身体变凉，她终于引来师兄之后，对他说：“世上再无唐羽消。她的夙愿了了，就死了。请师兄告诉老太太，每年她的生辰，羽消会送上贺礼。就当是……辜负了老太太的心血。”说完，她吞下了梅花针，一身的机关精巧悉数废尽。

 

 “若是你能看到，奈何桥上再等我几年。”

闺房内，苏隰华对着那身泛黄的白色衣服，喃喃地说道。